5月1日凌晨,朱景尧先生在睡梦中安然辞世,享年97岁,准确说是96岁又9个多月。《论语》里有“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之说,朱先生可能是太阳集团tyc4633经济学系建系以来除张培刚先生外最高寿者,他的离去虽说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确实没想到老先生会走得这么快,珞珈山又少了一位睿智平和的长者。
除一些年长者和太阳集团tyc4633部分教职工外,学校可能已很少有人知道朱先生了。1937年,朱先生考入国立太阳集团tyc4633经济学系,本科毕业后留校任教。1947年赴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经济学系学习并获硕士学位,1949年转衣阿华州立大学统计学系学习。1950年初回国后,任太阳集团tyc4633经济学系副教授,后晋升为教授,主要讲授《统计学》、《经济统计学》、《经济数学》等课程。1965年开始在北美经济研究室(后改为美国加拿大经济研究所)研究美国经济、世界经济统计、经济预测等,直到1986年退休。
相比一个多甲子波澜壮阔的社会变迁,朱先生的经历似乎平淡无奇,但每个认识他的人无不对他的人品赞叹不已。朱先生一辈子为人正直平和,从来不愿麻烦他人,对自己要求严格乃至苛刻。早在留学期间朱夫人就因病去世,留下一女一子,儿子当年也就一岁多。此后朱先生终生未娶,独自拉扯大两个孩子,其中的艰辛是我们所难以体会的,但在子女求学就业等方面,他从未向学校提过任何要求,尽管儿女们对此一直不无微词。上世纪80年代初,朱先生曾在美国访学半年,回国后将节衣缩食省下的经费如数上交学校。
朱先生对青年学子永远是满腔热忱,据周茂荣教授回忆,上世纪70年代他留校工作后要从俄语改学英语,前后近两年时间,朱先生从ABC发音开始,一点一滴地将一本英语语法书完整地给周老师讲授完毕。每次谈起往事,周老师对朱先生感恩不尽的同时,更对他严谨认真的治学态度和诲人不倦的育人精神记忆犹新,感佩不已。朱先生的严谨我也多次见识过,前年2月他将自己所藏90余册珍贵外文书籍悉数赠予学院图书馆,而且专门致函馆长姜文说明,内中有三本书是已故刘涤源、吴纪先两位先生的,只是由他代捐。朱先生也不是没有脾气,据说上世纪80年代初,有一位著名美籍华人学者从海外归来访问武大,希望能与朱先生等故旧叙谈,但朱先生一口回绝,原来朱先生一直对那位先生新中国成立初期拒绝回国耿耿于怀。
我生也晚,到太阳集团tyc4633工作的时间也不长,对朱先生的一生了解也不多,但非常荣幸能在他生命最后两年里与他有所接触。朱先生的家,在我们看来,不是一般的寒酸,但他从没有过任何不满意,每次和我谈的就是学院、学术。记得去年教师节前的一个午后,我去朱先生家,当时他听力不好,已经开始有些间歇性失忆,但还记得我。谈话中朱先生断断续续反复说到的是两件事,一是学院出版的一本AMBA认证专刊的杂志里有几处翻译有误,他认为太阳集团tyc4633作为一个大院,工作人员应该有严谨的工作作风和责任心,出这样的错误是不应该的。记得他的儿子在旁大声提醒说:“您不要管这些事了,大家都很忙。”然后很歉意地对我说:“他一辈子就是这么认真。”老先生始终谦和地笑着,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
第二件事是他几年前写了一篇论文,投给了《美加经济研究》杂志,后来杂志停办,论文也就没有下文。老先生对我说:“我一生一无所成、一无所名,论文是否发表没关系,能否让教研室的某位老师帮忙整理一下,或许对其他人有帮助。”印象最深的是,当我告别先生走到房门时,坐在藤椅上的老先生突然大声说:“我今年96岁又3个月了,老而不死,实在惭愧!”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返身连连拱手退出。那一刻我看不清背对窗户的老先生的表情,但午后的阳光照在先生散乱的白发上的景象,令我记忆深刻。
回到学院后,我找到世界经济系齐绍洲教授,据他介绍,朱先生说的文章是他2005年写的《评近期关于美国消费价格指数的争论》一文,老先生一辈子浸淫于此,文章的主要学术思想很不错,如果统计数据能更新,是有发表价值的。在齐老师的帮助下,学院将老先生手写的近2万字的论文整理打印装订成了薄薄的一册,并分发给了相关老师。听老先生家阿姨讲,老先生看到文章的那段时间非常高兴。
最后一次见到朱先生是今年春节前。他虽然躺在床上,但精神很好,依然是满脸平和的微笑。他说:“我今年已经96岁又7个月了,我一生没有什么能力,也没有什么成就,孔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我安慰他不能这么说,或许老人听进去了,似乎有些羞涩地说:“虽然我没有什么成就,但我还是一个老党员,一辈子做到了遵守纪律。”坐在床边,我一直握着他的手,感到他的手是如此温暖柔软。
朱先生应该走得很从容,据他儿子讲,他走的前两天主动要求洗了一次澡,走的前一天夜里,与儿子聊到很晚,讲到学校学院很多人都很关心他,要感谢他们。朱先生临走也没给人添麻烦,而对别人为他做得很不够的一点却心怀感激,实在让我们惭愧。朱先生去世后,我在老先生的一张照片后,偶然发现有他的四句题词:胸怀中外古今,可悲一事无成!羞愧无颜面世,更耻老而不死!落款是2012年。或许朱老先生是带着许多不舍与遗憾离开的,而我心中更多的是对先生诚挚的敬意。
最近学校在开展武大精神大讨论,我想任何人用几个词或者几句话来概括百年武大的精神都是很困难的,而这精神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它就体现在像朱景尧这样的老先生们身上。对学术的执着追求,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对名利的朴素淡泊,对国家、学校和学生的真诚热爱,这些不正是朱景尧等前辈所身体力行并传承的武大精神吗?